第31章 阍者-《剑来》
第(2/3)页
着白甲罩彩袍的莽道人手按长剑,怪哉,赢了的没赢,输了的没输?
手底下那帮一起出巡的龙宫精锐禁卫,被借剑不还的,大多欢天喜地,佩刀持矛出巡的,便有些郁闷,毕竟少了一笔酒桌吹牛皮的谈资。也有几个呆子,傻乎乎询问那位武功盖世的陈国师,到底会不会归还长剑,或者能不能折价算钱……立即挨了莽道人一巴掌,打得原地转圈,再让他们去宝库司录档,重新挑选上等佩剑,这笔开销,由他的飞仙观来出。
金鲤故意喊上了面容白皙如俊美少年的玉国,和宝剑玉袍的陆青虬,在水君这边,混个熟脸。
这趟出游,他们师徒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王朱意态阑珊,漫不经心说道:“罗绣,桐叶洲大渎中部合龙在即,你单领一支巡检兵马去那边盯着,在沿海挑选驻军之地,人手自己挑选,兵力自己估算。至于额外增添的官衔,自己去跟礼制司讨要。”
“再捎句话给青萍剑宗的裘渎,就说那个名额,东海水府给了。”
“你们平日里驾驭潮水踏波巡视,不要眼睛长在脑门上,到处跟岸上修士启衅,遇到一些故意惹事的家伙,你暂时忍耐下来,只需将他们的道号、门派默默记下,来日方长,将来大渎一起,你有的是找回场子的机会。”
莽道人抱拳朗声道:“末将领旨!”
王朱笑容玩味道:“要不要我让金爷复述一遍,你才好心甘情愿奉旨行事?”
金鲤掩嘴而笑。
莽道人神色尴尬,瓮声瓮气道:“水君这话说得诛心了,末将忠肝义胆,日月可鉴……”
金鲤轻轻咳嗽一声,过了啊。
王朱心不在焉,双手笼袖望着那一圈环形的龙宫建筑,鳞次栉比,建造在一条圆形山脉之上,水府如盘龙,就像一只铭刻回文诗的玉手镯。
她突然问道:“金鲤,莽道人,我且问你们,古诗‘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一语,若是将‘十年’改成‘千年’,是好了还是差了?”
莽道人一阵头大,属下只是埋头精研兵法,对待诗词文章却是生疏了,未必能够说到点子上。
金鲤笑道:“人间诗词沾了青词韵味,多些仙气,少了人味,各有利弊吧。”
王朱摇摇头,“既言‘千年来’,便是世人眼中已经证得长生之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所谓的愁闷苦恨绵绵无期,似长实短,意味全无了。”
金鲤赞赏道:“公主殿下高见。”
莽道人细细咀嚼这番言论,也觉有理。
王朱转头望向那双璧人,宛如壁画上边的一对金童玉女,问道:“叫什么名字?”
玉国低头拱手道:“回禀水君,我是飞仙观二代弟子,道号与名字都叫玉国,境界尚浅,只是元婴境。身边陆青虬是我的嫡传弟子,她刚刚结丹没几年,是剑修,不懂规矩,一贯言语无忌,喜好大言。”
算是先把,免得徒弟在水君这边失礼。
王朱点头道:“门风不错,难怪莽道人能够入主飞仙观。”
莽道人他们却是推算错了,道观并非上古真人的炼丹之所。
而是一位远古金仙的上升地,那是真正隐世不出的苦修,记得龙宫秘档曾经单列一传,记录那桩秘闻。一片碧云,承载着金阙玉殿,在海上漂流……王朱恢复了记忆,前世就曾经亲眼见过那幅画卷。后来那位金仙合道失败,道场在天劫中毁弃,其实整座飞仙观,便是那位金仙的遗蜕,或者说是道心执念幻化而成,道人就此水解。
昔年在东海水域一家独大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不去跟邻居莽道人为难,当然是因为她心知肚明,将这座飞仙观拿到手了,于她而言也是烫手芋头,既无法炼化为己物,说不定还要惹来一座“飞仙观”的憎恶。
王朱让莽道人他们离开,只留下金鲤相伴散步,她似乎有感而发,轻声道:“金鲤,官场如战场,不是有几个心腹,有一堆天材地宝,就能打理好一座水府的。乱世有乱世的手腕,治世有治世的心术。”
“沙场杀敌,直来直往,谁有钱有粮有甲胄有,带兵打仗的懂武略,敢于身先士卒,悍不畏死,谁赢面就大。但是勾心斗角的官场,人人皆有偏见,各有各的私欲,手底下的文武官员,贪钱是一种,贪权又是一类,贪名也是一种,管得好自己却管不好身边人、或是家族子孙的,自以为大公无私却误国误民的,官声很差却务实干练的,你说他是野心他说自己是志向的……这官场,杀来杀去的,都是人性。”
“如莽道人这般单纯的人物,看遍东海,又有几个。”
听到这里,金鲤既欣慰又伤感,柔声说道:“公主殿下,长大了。”
王朱自嘲道:“纸上谈兵的眼界和见识,还是有一些的。”
金鲤抬手伸向王朱那边,笑嘻嘻道:“这边也是哩。”
王朱气恼不已,拍掉金鲤的手掌,嗤笑道:“赶紧找个道侣。”
金鲤收回手后,挡在嘴边,媚眼如丝,故意调戏一句,“公主殿下也该找个驸马爷喽。”
王朱淡然道:“世界微尘里。”
————
一场天地通过后,也如先前三教祖师的散道,人间再次涌现机缘无数,多如雨后春笋。
如今又有异宝现世。
当时那无名道人丢了长戟抛入海底,动静颇大,引人瞩目,长戟在宝瓶洲与东海之间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线,经久不散。霎时间便牵动诸多山巅人物的道心,一一走出私人道场,看那海陆间的异象,各自以祖传、家学秘法推演一番,很快确定无疑,竟是一件仙兵品秩的神物?!
既有亲自出山的大修士,敛了气机和行踪,手段迭出,风驰电掣,悄然赶赴那道弧线的坠海地点。
也有那精通命理之术的奇人异士,并不亲自下场取宝,或凭阴阳造化、五行生克之理,或凭谶语,让与之相契的嫡传弟子,去海上碰运气,越是有灵神物,越是无法单凭蛮力强取豪夺,这便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机缘了。
数洲之地,短短一炷香功夫,便已经有百余位修士去了东海,找寻仙兵下落。
只说宝瓶洲这边,便有三十余位修士启程赶赴东海寻宝。
仅是正阳山就出动了三位身居高位的剑仙,气势如虹,看样子,是志在必得了。
除了雨脚峰庾檩,还有一位瓶颈多年的老金丹,一个
其实茱萸峰那边的苏稼也去了,不过她得到田婉的暗中授意,隐匿了行踪,悄然赶往东海。
而风雷园那边,则有一个被师伯祖们赶鸭子上架的刘灞桥,由他负责带队,领着几位年轻剑修一起去那边碰碰运气,就当是一场下山历练了。
若是刘灞桥这个惫懒货,还能够接引一二剑修胚子上山,只当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烧了高香。
旧白霜王朝境内,一个目前只有两位谱牒修士的小门小派,掌门和掌律,倾巢出动。
有本就是东海仙岛门派出身的修士,率先瞧见了那条起始于宝瓶洲上空、拖拽在海天之间的极长“光线”。他们急急御风升空,临近那处仙迹,俱是不敢造次,多是先小心试探,丢一二道术法过去,竟是畅通无阻,犹豫再三,以随身携带的兵器触及光线,亦是没有任何异样,等到他们驾驭本命物,或是伸手去触碰那条线,顿时吃疼,神魂剧颤,不是本命物磨损严重,便是身形跌落海中。
也有一位幸运儿,拣选了这条仙家“驿路”似的一处,只见光线与那无形光阴长河“接壤”处,如滴釉,凝结出一颗颗琉璃珠子,纷纷坠向大海,他赶忙祭出一件本命物的白玉盘,承载那些五彩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咚作响,条条宝光激射青霄。
得此机缘,够大了。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他回顾此生来时道路,颠沛流离,修士一时间悲欣交集,眼眶通红嚎啕大哭,一时间泣不成声,突然扯开嗓子,哭腔道:“谢天地造化,谢爹娘生养,谢师尊领路,谢祖师爷福荫庇佑!”
远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老真人梁爽,正与金甲洲斜封宫的臭椿道人,还有背胡琴的小道童,一起跨海远游,老真人见此光景,也是唏嘘不已。
臭椿道人笑道:“那枝沉入海底的大戟,暂时无主,好找得很,只需沿着这条光线,一路顺藤摸瓜而去,我们刚好路过,本就闲来无事,再者也算一桩眼前的机缘,不如顺势去瞅瞅?”
梁爽摆摆手,“道友想去就去,有缘无缘试过便知,贫道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臭椿道人说道:“那就继续赶路。”
梁爽抚须笑道:“贫道倒要留在此地,看看那座东海水府的做派和路数,顺便再瞧瞧如今那拨新飞升们的道心深浅。”
臭椿道人洒然道:“也好。”
————
夜幕里,容鱼刚刚拿到了一份名单,身份各异,籍贯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与白玉京陆掌教有关。
她来到廊道这边,一口气审阅批注了近百份公文,国师来这边躺在藤椅上,算是忙里偷闲片刻。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说道:“其他人都还好说,就是石嘉春这边,比较难以开口。”
石春嘉,珍藏有一只袖珍可爱的金算盘,是她年幼时抓周而来。此物其实是当年在小镇摆摊算命的陆沉偷偷送的。
在那合欢山地界,陆沉曾经为楔子岭清白府的白茅,传授了一篇不死方。陆沉“高价”卖出一部花鸟册,收了鬼物一颗雪花钱。如今这位白府主,还在自家道场,甚是想念那位骗了自己点钱的年轻道士,是否无恙。
除了百花湖祠庙那边,与白玉京陆掌教“求转人身”的驮碑老鼋。
还有那个在陋巷之内,被陆沉一袖子打得“死去活来”的女子武夫,吕默。
而中岳储君之山的璞山,山神傅德充好像也被陆沉丢了一部道书。
陈平安可能还需要走一趟神诰宗,某座香火凋零的小道观。
容鱼也觉得棘手,没有现成的好法子。如果国师府这边当真开口讨要,相信与国师同乡的石春嘉也好,她的夫君边文茂也罢,或是整个家族,都不会有任何犹豫。边文茂前不久出京外放,担任处州的学政,虽说没有升官,不过朝廷新设的一州学政,品秩不高,跟疆臣不沾边,但是清贵,疆臣也管不到他。简而言之,任满回京,边文茂他们这些学政,多半就会很快升官。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笑呵呵道:“明日愁来明日愁嘛,明儿再登门讨骂一顿好了。”
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她领着几个少年、一个老人抄近路,没有走那条灯火明亮的千步廊,而是绕道去往国师府。她将他们几个刚刚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也没有说自己的身份,只是让他们跟着。
与那沉默寡言的古怪女子离着五六步距离,一位高大少年与同伴们低声道:“放心好了,不像是去法场砍头。要说对我们几个动用私刑,犯不着。”
这条道路两边都是粗壮的松柏,大晚上的,凉快是凉快,不觉烦闷,可就是瞅着有点渗人。
他自己找理由,“时辰也不对,砍头多是大太阳的正午时分,砍了头,就算是冤死的人也变不成厉鬼。戏文上不都说秋后问斩?”
一个清秀少年皱眉道:“她喜欢装聋作哑,我套不出话,本来只需晓得了她的身份,我们就不用瞎猜了。”
她腰间系了一块玉牌,却故意教人瞧不见有文字的那面。
之前他们离开刑部牢狱的时候,清秀少年跟同伴们使了个眼色,都无需言语解释,他便故意被跘了一跤,想要借机伸手将那玉牌翻转过来,却被好像后脑勺也长眼睛的女子给轻松躲过。
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一个瘦瘦弱弱的漂亮女子,能够将他们随随便便就从刑部大牢带出,沿途没有任何阻拦,甚至都没有一句盘问,就像大骊刑部是她家的,怎么可能呢,他们先前来京城,一路招摇过市一路仔细了解过大骊的官场,只有吏部姓关,其它任何衙门,就没谁能够一个人说了算。也难怪矮小少年方才猜测有可能她家是世代当那侩子手的,要拿他们这几颗不值钱的脑袋去试刀,侩子手这个行当讲究不多,但是邪乎,估计私底下收了钱,磨刀过后,确定了锋锐程度,才好去砍那些值钱的脑袋,免得出纰漏,比如一刀下去,只掉了半个脑袋,那些权贵人家的亲人们岂不是哭死。
那少年越想越怕,总觉得树上挂满了吐舌头的吊死鬼,一抬头看,就会朝他笑,于是他就往清秀少年身边凑了凑。
老人双手插袖,耷拉着脑袋,缩着脖子,打量着四周的景象,笑呵呵道:“你们没读过几天书,不晓得笔记小说里边有些脂粉故事,写那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她们身上的一两肉比一两黄金还稀罕呢,什么妃子之类的,淫乱宫闱还不满足,就喜欢抓些细皮嫩肉的俊俏少年,甚至是精壮的行贾也不放过,她们不挑,让教习嬷嬷或是身边侍女外出找人,找见了,就拿布蒙着眼,领去了一间密室,就会瞧见个肌肤羊脂美玉一般的妖艳妇人,一宿鱼水欢愉,就是不晓得你们今夜有无此等艳福。”
老人倒是晓得,这些说法,多是郁郁不得志的穷酸文人,不然就是对前朝心怀愤懑的读书人,瞎诌的。只是老人内心也觉得今晚之行,凶多吉少,就不说什么让孩子们害怕的实话了。他们不是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无所谓明天是艳阳高照,还是阴雨绵绵了。
那清秀少年笑道:“洪把头,想啥呢,这里是大骊京城。要是咱们家乡那边,就信了你的鬼话。”
他想了想,抬起胳膊嗅了嗅,继续说道:“再说了,真有那等好事,不得逼着咱们洗个澡?就咱们身上这股味儿,谁受得了。”
老人说自己是某座王府的鱼把式,也就是专门给王爷家里养鱼的,以前不少挣,后来说那王爷都去当苦力背夫,府里三十几号鱼鸟把式就就跟着落难了,他厚道啊,隔三岔五还会接济他们几钱银子。
他说是这么说的,他们也是不信的。
洪把式说天底下最值钱的金鱼都有大病。
只有最聪明的清秀少年,听得出话外话,是骂那些当官的掌权的,不过终究是前朝事了。
其实改朝换代之后,他们是活得下去的,活路还是挺多,但是他们几个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却不愿意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混吃等死,他们心比天高,一合计,就打算干一票大的,在家乡,他们经常去驿站那边厮混,见多了当官的,还有好些入京觐见皇帝老爷的使节,精心谋划了足足两年,再拉很会假扮大官的洪把式一起入伙,毕竟缺了这个一年到头成天吹牛的老人,这台戏就唱不成。
做什么大事?他们要去大骊京城,骗那皇帝老儿的钱!
骗着了一大笔黄金白银,如何开销,早有想法,他们各有各的志向,有想要去武馆拜师、将来总要自己开一间镖局的,有买一栋大宅子、娶了漂亮媳妇还要再纳他五六个妾的,至于洪把式,倒是没说他到底想干啥,估计就他那身子骨,真想干啥也是有心无力了。老人只是跟少年们说好了,得手的钱财,除了分给那些草台班子唱戏的一笔,剩下的大头,他们四个必须均分,绝对不能过河拆桥,说话不算话。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