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觉明者(上)-《乱世铜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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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敌人。”胡炭再次有了判断,放心下来。如此说来,他说和爹爹是旧时相识的话就是真的了。
爹爹什么时候竟然会结识到这样厉害的人物了?胡炭有些惊讶,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强大的武者为友,爹爹还是落得一个恶名满江湖,被许多人咒骂追杀,最后死不见尸的凄惨结局。少年对父亲的过往了解得并不太多,但在这一刻,他却对父亲的经历生起强烈的好奇来。
晱了晱眼睛,胡炭正要下马见礼,问问这老者是如何识得爹爹的,不料想,在这时却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像蚊蚋振翅的嘤鸣,又像细弱的猫儿叫唤。间杂在风声里,几乎不可辩察。胡炭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忽见那老者眉峰聚起,现出一副忧怜之色,低头去看包裹,然后向这边投来一个歉意的目光。
“请稍等一下……”
他就在马前伏身下来,从容自若,浑不见丝毫避忌和局促。一膝跪地,一膝支起为台,他轻轻的把怀抱着的绿色包裹平放到膝盖上,曲起手臂,枕到了包裹的下方,将它略略垫高,胡炭看到老人面上满是慈爱和怜惜的表情,动作轻柔得如同那是一个一触即碎的珍物。
有一股未明的力量立刻在三人身周建立起屏障。朔风从远处疾吹过来,所经之处无不白沙漫卷,厉啸嘶鸣,滔滔滚滚的雪尘如同烈马群奔荡旷原,然而自这老者伏身而下的刹那,这方圆丈许的地方立刻变成狂涛暴雨中安宁的海岛,所有刮卷过来的气流不是立刻从两边分劈开去,就是在触及这无形屏障之时缓慢下来,变成柔柔拂面的和风。
胡炭看到几个缓缓转动的气旋从马足边移动过去,倏尔消散,不由得大感惊奇。这就是第五重玄关的武者所掌握的能力么?如此从容就干风止尘,几近于呼风唤雨了,他是怎么办到的?
小童目不转睛的看着老者的动作。
“嘤嘤……”身旁风啸减弱,那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果然是从那个绿色包裹里传来的。
轻轻的揭开了包裹上的盖布,里面是一重柔软的细缎面,边隙里塞满白色棉团,胡炭看见堆得密密实实的鹅黄缎子中间,一截黝黑沉黯的物件显了出来,那看起来像是一张脸的模样。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待得看清楚掩盖在枯黄凌乱的头发下的五官后,大吃了一惊,那果然是一张干枯焦黑的面孔!又瘦又小,皮肉似乎已经干枯了,黢黑如墨,薄薄的裹贴在颅骨之上,眼窝深深凹陷进去,只蒙着一层薄皮,形成两个硕大的坑洞,颧骨高突,甚至颞骨前的凹裂都清晰的呈现出来,这看起来像是一具久已失水的干尸,从包裹的长度来看,只怕是个不足三岁的婴孩。
这老人为什么要抱着一副孩童的尸骸到处行走?
正惊疑之际,忽又听到包裹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定睛看时,却见那张脸微不可察的皱缩了一下。这还是个活人!胡炭又再吃了一惊,这个孩子似乎是感觉到难受了,胡炭分辨出那是个痛苦的表情,但是却还是没睁开眼睛,睫毛抖动着,在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子正在微微滑动。
一个活人怎么会长有这样的面孔?漆黑无光,几乎快和炭块一个颜色了。而且这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童实在太瘦了,瘦得让人一打眼看下去,几乎就以为那包裹里装的是一具髑髅。
老者没有理会姑侄二人惊异的目光。他专注的注视着婴孩的面部,从上到下,用右手拇指一一揉按孩童的头部诸穴。从卤会开始,斜走当阳、本神、到颌厌穴而止。然后又取中线,从上星,神庭一路按至印堂,再分向两边眉目的阳白、鱼腰、攒竹和丝竹空。一穴一穴的揉搓旋动。胡炭很快就注意到老者手法上的特异之处,虽然只是一个穴位到一个穴位之间的移动,然而老者运指之间,却是忽重忽轻,有疾有徐,快时如同惊鸿掠水,一闪即过,慢时却如同抱重涉沙,沉滞凝重之极。而在某些时候,甚至无法分辨是快还是慢,是似快实慢还是似慢实快,根本无从判断。凝目盯注时,明明见他用劲甚沉,仿佛指尖吊着千钧重物,想要移动分毫都是千难万难一般,可是再错眼看下去,那指头却是在头目几个穴位间跳飞来去,如同穿花蝴蝶一般一沾即走,毫不停留。这真是一种古怪感觉。胡炭越看越吃惊,专注的看了一会,登感到头晕目眩,几乎跌下马来,这才知道,老者这看似寻常之极的手法,其实包含着极其高明的武学玄奥。
秦苏此时心里却是疑窦丛生。她把老者刚才说的话一个字不漏的都听进去了,可是细想胡不为从定马村出来的经历,却并没有这么一个功力高深的前辈高人存在。她很确信自己没见过这个老人,那么胡不为与他结识,便只可能在定马村到在鼎州郊外遇上她这段时间内了。这段时间也不长,也不过是一年半光景,而且胡不为父子俩大多数时间还是躲藏在山林中,接触的人有限之极。
胡大哥并没说他认识这样一个功法超卓的人物,若有的话,当初光州夜谈,他早就说出来了。
难道这老人在说谎?
可是秦苏细观他的面容,也得出了和胡炭一样的结论。相由心生,以面观人虽然有时候失于浅薄,然而一个人内心如何,有些东西是伪装不来,也掩饰不住的。这老者气度沉实,表情严肃,虽则衣衫破蔽,然而举动间从容自若,无损其华。这看起来就是个完全不拘外物的前辈高人,与那些穷困潦倒的破落户毫无可比之处。他不说话时,浑身都带着淡淡的威严,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要编谎话诓人。而且以他的修为手段,用得着对自己二人说谎么?
莫不是胡大哥在讲述他的经历时有所遗漏?这老人说他还抱过炭儿……秦苏想了想,又暗里摇头。她了解胡大哥的性情,那是个心里藏不了太多油水的汉子,若是真结交这么个前辈高人,自觉大长面子,岂会不大吹大擂一番。
这就奇怪了……秦苏皱起眉头,在脑海里细细回忆当初胡不为说过的只言片语,很快,一个人影便浮上了她的心头……与胡大哥同行的老人,武者,只有他了。只是,会是他么?短短数年,变化怎会如此之大?秦苏的目光从那老人身上转到了小小的包裹里,又从包裹转到他花白的头发上。渐渐带上了怜悯,道是已了之事原来却未了,道是已在彼岸逍遥,却原来还在苦海沉沦,灾厄侵人之深,竟至如斯么?
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测了,然而这个推测的结果,却让秦苏也几乎难以相信。
她安静的看着老者运真劲给那婴儿止痛,听那本该大声哭喊而出的呼痛之声细如蚊鸣,分明是虚弱到了极点的表现。她的目光里蕴满了怜惜和不忍。这本是个明媚娇妍的年纪,本应绽放光彩的韶华,却被压缩到这小小的躯壳中,日夜受痛,虽生犹死。如此苦难怎该是个柔弱的少女所应承担的呢。
秦苏从怀中取出了定神符,毫不犹豫的。这是胡炭留在她身上以备急需之用的。八张,一张也没再留下。她已经明白了这个老人为什么赶到这里,所求为何物。
“前辈,这是柔儿姑娘吧。”秦苏走近那老者身边,看着锦布中枯瘦的小脸,轻轻的说道,然后把定神符递了过去,“给她用用定神符吧,这是炭儿画的,多少有点益处。”
那老人眉毛一抬,明亮的目光直视着秦苏的眼睛。然后专注的打量她的面庞,仿佛重新认识这个玉女峰前弟子,待看到她目光中的担忧和怜悯出于至诚,那诧异的神光便迅速消去,在这瞬间他便不再像个叱咤风云的的玄关第五重武者,而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向她点了点头,也不道谢,便接过了定神符。
“姑姑怎么把定神符都送出去了!”胡炭瞪大了眼睛,对秦苏变得如此大方万分不解。她这时应该也已经认识到定神符的价值了啊。每一张符咒背后,消耗的可都是单嫣姑姑的修为,这一下送出八张去……想想都觉得心疼,这下所有的应急储备都没了,他还要再画出八张来,要不然再碰个突然事件,有个瘟毒流血的,那就糟糕了。提起定神符,他忽然才又想到那个被冷落在一旁的妖怪老爷。
“劳老爷,你怎么样了?伤得重么?”胡炭快步跑到坐卧在雪堆中的劳免身边,把他扶起来,关心的问道。
“我快……快要……死了……你快给我……用定神符。”劳老爷把住他的肩膀,借力挂靠在他身上,断断续续的说道,看样子果然是一条命去了八成,只是那眼珠子闪得飞快,然后满脸期盼的看向胡炭的怀里,让人不得不疑心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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