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色的文字-《一朵桔梗花(精装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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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津,你别是……”
玉弥姐大吃一惊,脱口嘟囔了一句。我赶紧搀起靠在井台边的三津,为她掩饰道:“没什么事。以前没告诉姐,三津去年开始胃就有点不舒服,经常这样,这几天我正想带她去医院看看。”
看来玉弥姐并没往多了想,不但相信了我的话,还真为三津的身体担心起来。
上午,我领着三津一起去了医院。
走到医院附近,三津停住了脚步说:
“医院就别去了吧,俺知道因为什么。这些天俺没让你看见就是,已经呕过好几次了。这大概是叫吐酸水吧。”
“别是水泽的孩子……”
三津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盯着袖口下露出的手腕上的黑疤。
“你放心好了,我会想办法——三津别担心。”
我极力安慰着她。我在医院附近找了一间出租屋。回到了花乃屋后,装着去过医院,跟大家说:“大夫说是胃炎,休息两三个月就好了。我们在医院旁边租了一间房,那里安静些,我来管她就行。”
玉弥姐极力劝我们就在花乃屋休养,而我坚持要往外搬。第二天,我们只带了铺盖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就搬了出去。
我不时还回一趟花乃屋,把三津的状况跟大家说说。玉弥姐有时也到出租屋来看我们。三津一天到晚差不多都在被窝里躺着。自从下决心跟水泽断了来往,三津好像有些自弃。没搬出花乃屋时,在她们跟前装着没事,到这里就剩我和三津两人时,她就显得特别心事重重。看样子连活下去的愿望都没有,整天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问她话也不想回答。看来不但是因为怀了孩子,身体也出现了毛病。刚两三天时间就瘦得不成样子,脸色灰暗。有一天玉弥姐来看她时说:
“你这不要紧?我认识一位大夫好几年了,医术非常好,找他给你看看?”
这里医院的大夫每天都过来看病,说没什么大事——我只好拿假话搪塞。我想三津肚子里的孩子,决不能让人知道。
一天傍晚,我正在准备晚饭的时候——
“哥,俺对不住你……真对不住。”
三津就像临死的人跟人告别似的。
“三津,你别担心,我都想好了,咱们等春天,在你肚子让人看出来之前就搬走,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我以后反正要结婚生孩子,这个孩子就当我的孩子养。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我父亲也是这么收养三津的,这冥冥中是不是有什么因果报应?
也许三津只想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死。实际上,我也偷偷地见过三津在没人的时候在写着什么信,似乎是留给水泽的遗书。
“那明天去花乃屋的时候,一起去一趟后山拜拜那几棵山茶树,保佑三津能生个大胖小子……哥哥还得去跟它赔个罪,把人家花折回来,得请它原谅。”
我突然记起,在我们俩搬到出租屋的当天,不知道三津做了什么噩梦,大声喊着胡话:“哥,那花你不能折。”三津像是在黄昏的黑暗里拼命追赶自己一步步走远了的生命。她抬起头说:
“哥,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水泽的,也不是谁的。”“是山茶花掉下来,落在俺肚里了,就那么彤红的,彤红的,开得跟血一样红……”三津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突然,我听到背后有什么动静,我慌得急忙站起来。一看,松正站在门口的暗影里。是玉弥姐让她送两样菜给我们。从她发白的脸色来看,无疑松刚才偷听了我们的话。我塞给她一些钱,告诉她:
“刚才你听见的事,千万不能告诉玉弥姐,要让她知道了,三津就没法活了。”
“这小姑娘不会传出去,她嘴严。三津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办吧,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极力安慰她。但是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脸色越来越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三天以后,桐原老师让我去一趟冈山大学,我问三津是不是让松来帮帮忙。三津说:“不就一天吗?你放心去吧。”晚上我要坐夜车,临出门前,三津穿着睡衣把我送到玄关。“哥——”话刚出口,“噢没,没什么……”她有气无力地挤出点笑容,把话咽了下去。——第二天中午刚过,我就在冈山的旅馆里得到了三津自杀的消息。我不顾湿滑的雨雪天气,以最快的速度拼命地赶回家里。三津已经静静地躺在那里,身边那微黄的烛光里,几根香炷正冒着淡淡的青烟。据说她是用尖刀刺进胸口,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屋里四处看起来却找不到一滴血迹,她身上的睡衣也整整齐齐。尸体是玉弥姐早上发现的。她一看三津的下身流了一摊血,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让人把自己认识的大夫叫来,让他出了张病死的假证明,然后又把三津自杀的痕迹亲手处置得干干净净。
“三津啊!你怎么死了?你怎么死了!”
望着一旁六神无主的玉弥姐悲痛得泣不成声,我只是脸色发白怔怔地站着。屋外传来沙沙的风雨声。我望着三津安详的脸,不禁想起三津至今受过的那许多的罪。其实我早就该想到,那天拿簪子狠命刺向自己的手腕时,三津就打定了寻死的主意。
三津的嘴角留着淡淡的一丝血迹,我拿毛巾帮她仔细擦干净,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能为她做点什么。
葬礼是花乃屋帮助办完的。附近的人听说三津突然死了,都十分吃惊,但是没有人怀疑过发生了什么事。当三津静静地躺在骨灰盒里回来后,玉弥姐把她供奉在佛龛上,嘴里轻声念叨着:“缺德呀!这到底是谁作的孽呀……”
一边哭个不停。
玉弥姐再三埋怨我,既然三津怀上孩子了,就不该瞒着自己,这实在太见外了,要是自己知道了,总有办法可想。我只能骗她说,三津死也不肯告诉我,怀上的是谁的孩子。
“这么伤天害理,这浑蛋不得好死!三津真可怜,作的孽叫咱们一个人担。这到底是谁干的?”
就算玉弥姐把认识的人都想了个遍,也没把这件事和只见过一面的水泽连在一起。我只能低头咬牙切齿地怒骂:“要知道是谁,我非宰了他不可。”说的话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在大学碰见水泽时,我也没把三津的死讯告诉他。看来水泽也早就把三津忘到脑后去了,听说近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论文上。水泽碰见我只是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开了。望着他匆匆离去的卑鄙身影,我愤怒得几乎眼里要冒出火来,那样子一定十分吓人。在家闲下来时,我常在纸条上写上水泽雪夫的名字,然后狠狠地把它撕得稀烂再跺上几脚出气。
在给三津办完头七的那天晚上,玉弥姐到京都有事离开了。我等松一睡熟就偷偷地溜出了门。到了水泽家,他还没睡。见我这么晚还来,他显得有些吃惊,但看来也没多往坏处想,还客气地给我泡了杯茶请我喝。
“三津最近怎么样……”倒是他先开口提到三津。
“三津死了一个星期了……是自杀的,不知道怀了谁的孩子……”
我说话时,听起来过于冷静,水泽像是一时还没听懂我的意思,还像平常一样摸着下巴嬉皮笑脸。猛然,他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脸刹那间全白了。
“水泽,是什么原因你自己最明白,这里有封三津留给你的信,你得看一看!”
我把藏了好几天的三津写的信摔在水泽面前。信中只有三津那稚拙的几行字,反反复复地写着:“祝你和里子幸福。”水泽颤抖着伸出手把信抓在手里,还没看完一半就已经神色巨变,掩面低头瘫坐在那里。我扑上前去拧住他喘着粗气的低垂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读啊!接着读,水泽你读完它!”
我一边怒骂着,一边从身后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把他的脖子缠得结结实实,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勒紧。水泽连一声都来不及出就失去了反抗,只能用双手挣扎着抓住脖子上的绳子,双脚用力蹬了几下就瘫软了下来。他的力气搂搂女孩还可以,根本就不能跟我相比。
“你这个浑蛋!三津是你杀死的……你对得起朋友吗?……我替三津要你偿命!三津在那边没人陪。让你看看她肚里的孩子去!”
我瞪眼怒视着浑身痉挛的水泽痛骂,一边用尽浑身力气勒住绳子。不一会儿,水泽的舌头慢慢伸出嘴外,全身一动也不动了。也许因为使的劲头太猛,我突然脚下一软,无力地躺倒在水泽的尸体上。我觉得指尖麻嗖嗖的,心里只想大哭一场,两行热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我的心里十分冷静,一面极力克制着发泄情感和用尽力气后的虚脱,一面起身收拾现场。我给水泽的尸体穿好学生制服,把他吊在房梁上。又把他正月写给我的信——说是论文写不下去,死的心都有——上描下来的字放在桌子上,再找出几页水泽涂改得看不清的论文放在火盆里烧了。最后,我把剩下那朵山茶花的花瓣放在伪造的遗书上,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大学去的时候,整个学校都在议论今早发现水泽尸体的事。我假装大吃一惊,拔腿就往杜前町水泽的住处跑去。到了那里已经围得人山人海。
里子听说出事后也赶来了,大概是极力控制到今天的悲愤一下子爆发出来,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我的胸前放声大哭。桐原教授还能保持住表面的平静,只是声音颤抖地自言自语:“没想到,真没想到。水泽君写不好论文压力竟然这么大。也不向我请教,实在想不通怎么回事。”这位世界知名教授下的结论看起来很有权威,我马上就听见那位警察在一边说:“没有疑问,这肯定是自杀。”我扑向水泽的尸体使劲摇晃着哭叫:“为什么这么傻呀你,有什么事想不开呀!”我在三津死时一直没流下来的眼泪这时自然地淌下,谁也不会怀疑我的眼泪有什么特别。
要是警察用心好好调查,他们一定会注意这起自杀和八天前一个女孩的自杀有联系,那样就会很快顺藤摸瓜,把我为妹妹报仇的事弄个水落石出。但知道内情的人只有那家客店的女招待跟松两个人。而且松也只看见他们俩拉手去看祭天神,再多的事也不知道。更没把三津肚里的孩子跟这位学生扯在一起。
即使这样,我也仍然保持着小心,时刻流露出失去亲人和朋友后的悲痛样子,生怕露出半点破绽。因而到了第二年春天,绯红的樱花含苞待放的时候,警察一次也没找过我的麻烦。
三津死后七七四十九日的那天,我又来到三津的坟前。说是坟,其实不过是在三津喜欢的山茶树下放了块长满青苔的石板。在寒风中怒放了一冬的白山茶花刚刚凋谢,缤纷的花瓣洒落了一地,恰像在三津的坟头撒遍了花一样。落下的山茶花掉在青苔上,就像绿色的水面盛开着的朵朵睡莲。和它们长在枝头上比,仿佛又是另一朵花,有了另一次生命。
我从怀里摸出从火葬场偷偷取出的一小袋水泽的骨灰,粉碎后从手指缝上缓缓撒落在三津的坟前。不知不觉天气已经开春了,夕阳中微风轻轻地拂过,像是重重叠叠的花瓣漾起的涟漪,把带着水泽生命的细尘,静静地搅拌在花里。细尘在接近地面的一刹那猛然被风卷走,看起来它们就像被花瓣所吞没。我总觉得象征着三津生命的白山茶,正和水泽生命的化身紧紧地融合在一起,永远地相随下去。
我并不相信来世,也不相信把这些骨灰撒进花里,三津和水泽在阴间就能重逢而得到幸福。我只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我把剩下的骨灰细细敲碎,大把地撒进花里,撒在三津的墓前。
我只希望这样做能略微减轻我的罪过,能让净白的山茶花少许地涤净我龌龊的灵魂。
我不但杀死了水泽,三津也是我亲手杀害的。用我的手——三津把他当作哥哥来疼爱的这个人的手——那天夜晚,我说是去乘夜班车离开家后,乘她睡着了又偷偷溜回来,残忍地杀害了三津,然后再往车站走去。
在黄昏的暮色里,静静地躺在脚底的山茶花已经看不清形状,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白色,慢慢沉入这片大地。我不停地把花捧起,撒落,恨不得永远不停地这样做,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想用夺去这两个人生命的手,把他们死后更紧更紧地掺合在一起。
》五
从那以后又过了二十多年。我接替去年辞世的桐原教授,成为在这个领域知名的物理学家。
虽然从声望和成就上无法和老师相比,但我也获得了足够的地位和声誉。我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靠从水泽那里掠夺来的研究成果。我把他的论文作为自己的交给老师,并得到老师的鼎力推荐,得以在当年的物理学年会上发表。我成为继桐原老师之后的物理学新秀而受到广泛关注。
这——也仅是为了这——才是我杀死水泽的真正理由。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我渴望能在水泽死后迎娶里子做妻子,只是这个野心无法实现而已。深爱着水泽的里子其后坚持独身,几年后才嫁给一个军官做填房。不过我并非把里子看得重于生命,于是很快就断了念头。我心里一直恨水泽,要能够在他死后把里子弄到手,想想水泽在阴间是多么不甘心,就足够让我得意的。
但是我的计划中唯一的不足是不得不杀了三津。杀掉水泽后而没有被怀疑上,我就开始后悔当初完全可以不用剥夺三津的生命。当然这都是事情做完后的问题了。在动手杀掉水泽之前,我跟大多数凶手一样,经常担心事情败露后的下场,为此日夜寝食不安。我对自己的计划还是有一定的自信的,但也会害怕万一被抓起来五花大绑的下场。这种恐怖一直困扰着我,像从暗处伸出的一根舌头,一点点地舔舐着我的自信。
杀掉三津,就是我在这种不安和焦躁的作用下迫不得已而做出的。
我发誓要杀掉水泽,是在偶然碰见三津的三个月前,即那年的夏末季节。在我和他密切来往后不久,我就已经对他十分憎恨,无论是功课还是作为一个男人,我只能处在他的阴影下暗淡地活着。最要紧的是,要没有水泽这样的天才在我面前挡道,我应当得到更多的阳光,活得更滋润些。从那时起,我从背后窥视着水泽的眼光,似乎都透着几分阴森的杀气,我自己都为这压抑不住的怒火而吃惊。
即使如此,水泽仍把我当作最好的知心朋友来信任,不厌其烦地向我炫耀自己一次次辉煌的猎艳经历。也许在他眼里,我作为一个男人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念头和能力,正好用作衬托他魅力的笨蛋而已。
谁能说我真是缺乏七情六欲的傻瓜?表面上我装得正正经经,可实际上我哪里傻过一次?只是因为我不肯就这么甘居人后,不想缩在水泽的阴影中低三下四地苟活,我才在人前人后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我有着远远超过水泽的野心和虚荣。刻意在他面前畏缩装傻,是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除掉水泽。
那年的夏末,水泽在学业和作为男人两方面都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即在追求里子和在发现物理新定律上都将大功告成。在老师的动员下我也选择了和他一样的课题,但谁强谁弱显而易见。我知道,要是没有水泽,我完全有机会接掌这两条战线上的胜利。而且是只要我愿意。
因此我四处放风,说只想读完硕士,找一家小研究所混个饭碗就心满意足了。让人觉得我的愿望也就如此而已。
打定了杀掉水泽的主意以后,我心里最担心的,莫过于事情败露后我被逮捕时,众人盯着我的那种眼光。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垂慕的女人,不惜杀死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人们怎么把最难听的话骂给我都不过分。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恶魔、畜生、不是人。而且我比普通的罪犯更怕受到人们的咒骂,是因为我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烙印似的刻着一个阴暗的画面。那是一个谋害主人,企图霸占主人妻子的恶棍,从拘留所押上囚车的时候,镇上的人群情激愤地呼喊着,从四面围过来,纷纷捡起石头砸向那人的场面。我作为失去父亲、失去继母的受害者,躲在人群后的墙角,背着惊恐的三津远远地看着。
也许仙次郎觉得既然做坏人就不怕做到底,始终摆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手放在身后躬着身子像是给人作着揖,石头砸中他的斗笠时甚至还回头瞪人一眼,像一条饿狗似的对着人群谄笑着。而且在关进囚车的最后一刻,居然还回过身在人群中扫视一番,最后把恶狠狠的眼光盯在我身上。
幼小的我体会到的好像不是向人扔石头,而是被人扔石头的一方。我会想,万一我以后像他那样被人咒骂,被人们扔石头那该怎么办?我被这种莫名的恐惧吓得胆战心惊,像是把刀在胸中搅动。有一段时间,我做梦都会梦见密密麻麻的石块朝自己飞来。
自从我下决心杀掉水泽,这个久违了的噩梦又开始经常出现。梦中还是那个阴沉沉的天,还在警署前的广场上,我就是那个仙次郎被带往囚车,那无数的石头伴着怒骂声,暴雨似的向我飞来——中间还夹杂着大火,就是火灾时腾起的火焰中间夹着火星,跟黑黑的石块一起飞来。在感受撕心裂肺的巨痛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仙次郎最后投来的目光。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瞥像是带着几分怜悯,似乎告诉那时的我,将来我也会受到一样的侮辱,就像是看穿了我将来是他的同类。
比起死罪,比起坐牢,我更怕受到民众对我的咒骂和憎恶。我最受不了的是自己的相片被登在报纸上被所有的人传看,我在人们眼里就像那个仙次郎,就像那个杀了竞争对手的议员,就像那个杀了正妻的小妾那样让人耻笑、让人蔑视、让人咒骂。我甚至理解了为什么江户时代要判决犯人游街和堂前示众的刑罚。因此我在考虑杀掉水泽的方法时,顾虑更大的就是万一被捕后怎样想方设法逃避这种侮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被害的好人和杀人的凶手掉换一个位置,让被杀的水泽背上恶棍的名声,把世间的同情揽到我这一方来。
比如说穷人还不起高利贷,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愤而杀了债主,那么所有的人几乎都会同情那位穷人,不但不会向他扔石头,还会流着同情的泪水把他送上囚车。那么万一我的事情败露,也能赚取人们的同情和眼泪,多少也能成为减轻罪责的理由。至少能避免遭人投掷石块的厄运吧。如果仅仅因为自己的野心或嫉妒杀人,恐怕难逃死罪。但如果被害人自身恶贯满盈,我就会博得大家的同情,法官也能多少给予酌情减轻刑罚的余地,处理就会轻得多。
然而,除了野心和嫉妒,在我和水泽的关系中实在找不出更多的理由把他杀掉。无论从为人和性格上来说,水泽都可以说无可挑剔。甚至可以说此人完美无缺。如果把他杀了,那么毫无疑问大家都会同情他。
不,看似完美无缺的水泽有一个最大的毛病——那就是好色。以前吃过水泽苦头的女孩就有好几个。这是水泽唯一招人痛恨的毛病。如果没有合适除掉水泽的动机,我动手给他创造一个不就行了?可以利用水泽的弱点,把他塑造成一个恶棍不就好了。我在朦胧中想出了这个办法。
正巧在这个当头,我偶然遇到了失散多年的三津。
公平地说,我从小疼爱三津,到处打听她的下落,见了面高兴得流泪,这些全是真的。不过和她相逢的当天我从花乃屋出来,看见水泽正色眯眯地盯着三津自言自语以后,我和三津的重逢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
那段时间,水泽总是在说,赶在结婚之前想最后风流一回,正在瞪大眼睛寻找下一个猎物。我开始意识到,如果把三津变成水泽的下一个受害者,也许就能给我制造出充分的杀人理由了。——当然当时还只是个设想,可行与否还未有定论。于是不久后的一天,我故意给水泽那家伙抛去了第一个诱饵。
我先约好三津来找我的时间,再约水泽在同一时间到我家来。然后故意找个借口晚两小时到家。见面后我再让水泽相信自己把来我家的约定时间记错了。就这么简单。没想到略施小计竟然取得相当的成果,使我更加坚定地选择了这个方案,即牺牲三津以套住这只色狼,让水泽揽上玩弄女孩的罪责。
当然只要目标确定,我只需把握在手上的缰绳松开,下面的发展就可以完全听凭自然,一头是猎艳本领炉火纯青的水泽,一头是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三津——即使作为艺妓她也具有一定的社会经验。
加之运气也总是站在我这一边。正当两人的关系进展神速,已经水乳交融之际,我正想暗中监视以掌握火候之时,偶然发生的一场大火帮了我的忙。——以后发生的一切,偶然也都为我的犯罪制造了机会。我甚至感慨上天命运之手的厚爱。
结果无须赘言。到第二年春天,果然水泽像丢弃一张废纸似的抛弃了三津。让她只能欲哭无泪地结束这场短命的恋情。
把握这个时机,只要伪装自杀而杀掉三津,就可以完成头一个目标,这就让人觉得水泽这个已经订婚的男人把手伸向自己朋友的妹妹,逼得她愤而自杀,简直最大恶极。同时把本该由我承受的社会责难全都转到了他的头上。接着,谁都会把后面发生的一切解读成是一场亲情复仇的感人故事——一个深深疼爱着妹妹的哥哥,向玩弄后又逼死妹妹的歹徒拔出复仇之剑。而同时三津从小的悲惨遭遇以及堕入青楼卖笑为生的经历,都会更多地为我博得广泛的同情。
也就是说,我最终决定,通过杀害三津来掩盖我真正的谋杀动机,让人看起来事件像是由于另一个伪造的动机而引起的。当然,这个动机主要是为了万一杀害水泽的事情败露,我被逮捕后而准备的。这样做也具有一定的风险,那就是对这件事尺寸的把握。如果这个动机过于明显,案发后必然引起警察的怀疑。反之,如果掩盖得太好,就怕知道两人关系的人太少,被捕后我所交代的动机没人相信。
为此我预先准备了两名证人,即松和小客店的女招待。万一我被捕了,只要拉出这两人作证,我的复仇故事就可以被证实。因而我先让松在祭天神那天目击两人的亲热场面,又给小客店的女招待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为两人的关系不安。另外一个人或许也能为我证明。那就是接受了我赠给的带血的发簪的里子。只要向警方说明当时赠送发簪的来龙去脉,就能证明我是多么怀念自己的妹妹。
不过给里子送簪子的目的多少有点不在计谋的范围内,一定程度上确实我在替三津留下点纪念。对于马上就要被我作为赌注送上祭坛的这位可怜的姑娘,我心里总觉得这样做或多或少地能对她的阴魂有所赎救。
我对两人的关系发展故意视而不见,直到三津对我发火,责问我为什么不出面阻止她。其实我是担心如果过早地出面劝阻,以后让三津自杀的理由就显得不够充分。
等到三津在感情上陷得足够深时,我才出面劝阻,让她把这段恋情了结掉。我已经充分算计到三津会听从我的意见,已及三津在两人断绝来往后会产生轻生的念头。就在这时,运气再一次站在了我这一边。
命运让三津肚里的胎儿恰恰在最理想的时机出现了。
按照我原来的设想,如果三津能够怀孕让她伪装自杀就最好不过了。这样一方面可以突出水泽的残忍和绝情,另一面也最大地提升了三津的不幸。光凭水泽那点本事很难保证三津一定能怀上孩子,所以还得我亲自动手来加大成功率。因此每当三津喝完安眠药熟睡以后,我常常趁机奸污她。另外我还常常到神社后那儿几株送子茶花那里去祈愿,保佑早点让三津怀上孩子。(下雪那天早晨正巧被松撞见了,我只好慌忙假装来折几根花枝。)因此,正在我最需要的时刻,三津肚子里有了孩子,这不能不说是运气帮了我。
三津肚里的胎儿,很可能是我的孩子,但对于良心泯灭的我来说,是谁的都一样。
这样,按照我的设想,命运已经为我实施犯罪,让一个可怜的姑娘上演一场最后的悲剧,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然后,就只需耐心地等待机会来临。
以后,我要做的只剩下不多的几件事:让松正好有机会偷听到我和三津关于胎儿的对话,到冈山去之前跑回花乃屋托玉弥姐第二天一早帮我去看看三津。我想只要让玉弥姐出面处理,她肯定为了保护三津的颜面,会把自己熟识的大夫叫来,悄悄把这桩事不动声色地处理妥当。结果也正如我所愿,完全实现了当初的设想。这不得不承认是命运的庇护。
从外面返回出租屋,动手之前我的确又犹豫了好久。毕竟和三津共同生活了多年,即使她不是我的亲妹妹,我也像一奶同胞的妹妹一样疼爱她。杀掉三津我多少于心不忍。为此我也几次曾想过住手。但是反复掂量之下,我还是觉得不想放弃这个计划。对我来说没什么比攫取水泽的成果更为诱人。我要想除掉水泽,只能采取这个可以让我逃避惩罚的办法。远离我半生最为恐慌的暴雨般投来的石块,我只有这么走下去。三津的死,也许是她命该如此,即使我没有想方设法把她推到水泽那里,谁能保证她就不重蹈同样的命运?
动手杀害三津时,为了怕沾上溅出的血,我特地脱光了衣服。我恶狠狠地扑到三津的身上时,正巧她刚在睡梦中睁开眼睛。三津只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迷迷糊糊地对我轻轻露出一丝笑意。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一个即将离世的人的安静而悲凉的笑容。三津已经把自己的胸口敞开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猜透三津那最后的动作的含义。是知道自己即将被杀而做好了迎接刀刃的准备,或是看到我赤裸着全身,而迎接我的搂抱——
如果真像后者那样,不是为了迎接刀刃,而是迎合一个男人的身体,那么她微微一笑的背后就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也许那看起来更多的是在感受着幸福。我猜想,我几乎每天晚上在她睡熟后所做的一切,三津也许是早已察觉,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和我没有血缘关系,还把我当作亲哥哥,那么肚子里的胎儿就是哥哥的孩子,才使她感到深深的自责吧——
把刀捅下去的最后一刻,我不可思议地已经完全不再犹豫。我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我,而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恶魔。把刀拔出三津的胸脯时,我重重地扑在三津的身上。一瞬间,三津瞪大了疑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一声叫喊都没发出。很快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像是坠落了无底的深渊。
三津死时的脸是那样干净,明月透过窗户照着她苍白的脸,白得那么可怜。我突然记起那朵夕阳照射下的白山茶,那孤单单的一朵。
“真的啊!三津,这朵山茶花那么白,太让人可怜啦!”
我像是在回答那天三津的自语,一边用手抹着刀刃上的血。血滴在三津那白得吓人的脸上。仿佛是三津的一行鲜红的泪水,慢慢地淌过她的脸颊。我要让三津隐忍多年强压在心底的泪水,带走她的全部的悲伤。痛痛快快地自由流淌。
七天后,我特地在杀害水泽的现场留下了一片白色的山茶花。这既是我编造的复仇故事需要的道具,也是为了替三津那透过一朵白花舍命相守的情感,寻找那片最后的归宿。那一抹白色代替了三津的痴情,为她给不该爱上的男人献上的爱找出的唯一的一点理由。
而我,对自己的作为却找不出任何理由。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会在梦中见到石块纷纷飞来的情景,从杀害水泽的那天起,在我梦中飞来的石雨,突然变成了许多白白的山茶花,而那一朵朵花砸在我身上,其痛楚远甚于前者。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朵朵白山茶花把我的罪恶慢慢淹没。我就像一个狰狞的魔鬼,收起它尖厉的惨叫,静静地望着那片红色,那片滴着鲜血的颜色,仿佛沉醉在美好的东西里,轻轻地浮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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