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于世味酸咸之外,殆古所称隐君子者乎,于是乐得而为之说。” ——清代《菊说》 梼杌看得出来,青华已经黔驴技穷了,他虽依旧日复一日地念经抄经,可心里却早就认定了他与越鸟孽缘必定不得善终。灵山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因为青华的皈依就许越鸟金身正果,这不过是他的执念罢了。而执着于谁都是一样的死路一条,百妖执着,最后在昆仑巅白雪埋骨,青华执着,几十年如一日,临了也是一场空。 眼下三界颠倒,神仙们乱成一团,妖精们如虎添翼,仙佛之争如无刀剑之生死斗,谁也不肯说战,却偏偏谁也不肯雌伏,一念之差,便足以扭转局势。神仙们满心都是糊涂主意,青华想要以一己之力联合二道谈何容易?怕只怕一山不容二虎,最后连他自己都难免落得个引火烧身。 事到如今,青华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与梼杌一起为越鸟抵挡焚风大灾,而只要他俩生死不计,越鸟便总有一线生机。可梼杌又不傻,她是拜了越鸟为师,越鸟也的确是潜心教她,可生死事关重大,她身为青华的死敌,又怎么可能为他的情债赌上自己的性命? 于是在青华和请求和越鸟的承诺间,梼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一躺就是几十年,她相信越鸟的慈悲和善良,也明白青华那一颗不得不休走火入魔的心,因此她一直觉得最后青华会和越鸟一同死去,而她则会再度自由。可那日青华酒醉后的胡言乱语让她不禁乱了阵脚——难道一切还另有玄机?难道越鸟许诺的未来,就是要她顶替越鸟在三界活下去? 生怎么说都比死要强没错,可梼杌着实不想“成为越鸟”,莫说是越鸟的人生,就连越鸟的记忆梼杌都不太想要——越鸟除了少年时,其余大部分的时间要么是在渡劫,要么就是在为三界做苦力。经历过的苦难太多了,天性就会变得浑浊,越鸟亲历了太多生离死别爱恨情仇,那颗心早就是深不见底,光是看着都让梼杌害怕。 再者说了,现在五族那么多人眼巴巴地盼着越鸟死,来日梼杌若是顶替越鸟成为五妖王之一,那日子竟不知是如何艰难!当年她在二郎神面前扮了半日明王都叫这厮发觉了,她又哪来的本事顶着明王之位度过余生?这还不算,青华苦恋越鸟,甘愿为她赴汤蹈火,她若是顶着越鸟的肉躯皮相,来日青华深情不改,难不成她还要和这狗贼夫妻相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不想要明王的重担!不想要霸道的佛母和吊儿郎当的金雕做亲眷!更不想要青华这个晦气的丈夫! 来日“被迫成为越鸟”的恐惧促使梼杌开始行动,她试图偷取越鸟的心思,无奈却屡屡失手。如今她仅剩一灵,越鸟却已经对灵台境之法了然于心,多数的时候她根本看不到越鸟的本心,即便她冲过层层阻碍终于管中窥豹,越鸟也多的是本事叫她空手而归。 时间乘着飞马转瞬即逝,越鸟和青华成亲的第五十年,博斯已经在四神宫摄政,玄武年迈,早就巴不得躲清闲去,博斯渐渐长成,她心思细腻有勇有谋,又蒙玄武倾囊相授,她很快就对五族之事得心应手。玄武心中大慰,他夫妻这些年因膝下无人而殚精竭虑,今有博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和朱卷终于可以自在地享些清福了。 四神宫如此,北海也是如此。金天渊处处周到,对敖顺耳提面命,敖顺更是对他视如己出,这些年北海迎来送往,都是金天渊出面做事,这哪里像是收养的儿子?倒比亲生的更恭敬孝顺! 当年白龙女忍痛割爱,将自己的一双子女送给他人,最后终于得偿所愿,眼下金天渊和博斯分别摄政北海和四神宫,那一对从前难以继位龙王的孩子,往后却前程无可计量。由此可见为人父母,怜子之心越重,便越要看得长远,不能吝于天伦不计后路。 越鸟得了北海和四神宫的襄助,自然是如虎添翼,反观鸿蒙,他一蹶不振,再不似从前张扬,五族逐渐安定了下来,可一片平静的水面之下,却依旧是惊涛骇浪。梼杌不甘心成为傀儡,苏悉地院也频频碰壁,佛母动用了西王母和玄武的势力,可却依旧找不到当扈,佛母的心也开始枯竭了——当扈不过一个小妖,若非有高人指点,这么多人手派出去,莫说是找,便是碰也碰到她了。她能避世几十年,必定是得了越鸟的点拨,而越鸟大费周章叫她隐于世间,也必定是有要紧事托付于她。 知子莫若母,佛母早就知道越鸟不会坐视别人为她牺牲,可怜佛母筹谋万年,最后却皆是落了空——该死的总是要死,活着的也只能逆来顺受,从当年的百妖到如今的越鸟,天数从来未变,倒是她冥顽不灵,为了母女之情甘愿背弃正道。 北海和四神宫的归附不算什么,天劫在即,三界局势瞬息即变,如今越鸟犹在,局面自然偏向她。可西王母生怕五族戕害东王公,为此情愿与同胞倒戈相向,而佛母喜怒难测,羽族更是不知何去何从,鸿蒙狼子野心穷兵黩武,四海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子孙,来日越鸟若真的殁了,谁知道妖精和神仙们会如何反应?而世间若非真的到了终点,又有谁敢赌上天的最后一笔? 越鸟偏爱嫦娥,这些年来她常去广寒宫闲坐,后来嫦娥在青华面前无意间说漏了嘴,说越鸟极其擅长“龟兹舞”,青华就此便起了好奇。可越鸟乃一族妖王,身份贵重,即便身为人夫,青华也不敢轻易请越鸟献舞。 那年二月二,佛母从光明殿起了两坛新丰酒入妙严宫,二仙躲在芳骞林寿客亭里饮酒。这里有千亩的菊花,有龙盘蛇舞、凤凰振羽、黄鹤衔珠、银龙闹海、紫龙献爪、月明星稀等数十种名贵菊花,瓣叶不同,千变万化,绵延不绝,实乃一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之景。 那日,青华和越鸟皆酒醉,青华请越鸟成舞,越鸟讪讪笑道:“好在如今你我身在天庭,藏在云深不知处,若我夫妻还在苏悉地院,佛母威重,必定要责难我自降身份,甘愿沦为舞姬一流。” 青华明白,越鸟这是在安慰他,他夫妻自从成了亲,越鸟就被迫远离故土,一年到头也就只有光明殿的两坛酒能让佛母一寄她与越鸟的母女之情,要么说是孽缘呢,若非连仅有的都抛下,又如何敢奢望两全? 越鸟让青华为她弹琵琶,青华自是欣然从命,可越鸟如今已成凡胎,身弱不易起舞,因此她便向青华借来一口仙气,这才在寿客亭里翩翩起舞。 琵琶声起,万菊丛中仙子起舞,色色龟兹,百花深处鸳鸯聚首。龟兹舞以歌言声、以舞言情,铿锵镗镗,洪心骇耳,此夜一双神仙眷侣琴瑟和鸣,花前月下,自是美不胜收,情深一往。嫦娥说的不错,越鸟一舞如惊鸿,世所罕见,青华半梦半醒,只觉得眼前人似假非真。 越鸟随风而动,心中大感快活,从前她是振翅万里的神鸟,可自此被如来收走一身法术,她便少有乘云踏雾的时候。此夜借着青华的一口仙气,在琵琶声中,她短暂地变回了那只在天地间恣意翱翔的神鸟。天地之大,谁敢缚我? 青华弹指一挥,林中千万花朵落英缤纷,伴随着越鸟的舞步,一阵“菊花雨”从天而降,越鸟在黄金一般的花瓣中仰天大笑,待青华奏完了那一曲琵琶,她便将他也拉进了花雨里。 越鸟和青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值此良宵,两情缱绻花前月下,端的是好时光。有诗曰:落难岂非真凤凰?万花丛中夜成双。今夕何夕晚风黄,琵琶欲语成白霜。夫妻影照小轩窗,转头神仙鬓已霜。来日红颜枯骨藏,爱恨情仇空一场。 此夜青华发梦,梦里有一条灰色的大鲸,那鲸寿岁恐在他之上,却不知仙佛、不知岁月,甚至不知道这世间并非一片汪洋。在梦里,大鲸缓缓睁开眼望着青华,而他立于海心,也望着那条大鲸,他们两两相顾却久久不言,就此沉默以对。 这世间终究是太广大了,神仙算什么?佛陀又算什么呢?命运是无数生灵共同谱写的长歌,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短暂的可怕,当世间凝视世间,心一动,结局便已经定了。